巡邏員的敬禮

一名穿著反光衣的老人在火車軌旁的便道走過,拿著剪草器,細心地將長在道碴隙縫中的雜草剪走。他就是在香城鐵路局工作了近六十年的陳向華。

向華經過一段叢林後,便到達月圓橋。據說,在這一條橋上,只要看到月圓,便能達到自己在三十日前許過的願。日軍佔領期間,這段石橋被日軍炸毀,再重新修建。而日軍興建的橋則在80年代被洪水沖毀。現在這段鐵架橋,是八十年代重新修建;現在則常常有人到此,許下自己的願望。。

現在他走過的鐵路,也就是他六十年來一直負責的路段,是整個香城裏唯一一條未有電氣化的鐵路——景嶺鐵路。這鐵路由南部的赤尾,經過景嶺山區的陡坡峭壁,以及由全人手挖掘建成的景嶺隧道,連接北部的太和。1891年建成的鐵軌,和崎嶇的地勢和茂密的叢林形成一體,卻使向華的工作曾經變得很重要。

細心的向華,走到新亞學院站前的路軌,把從後面山坡滾下來的碎石撿走,然後經維修通道,爬上山坡修補破損的防石欄,防止大石滾落。新亞學院站的人流不多,因此只有部分班次途經,大部分列車都會在這段路軌上快速通過。由於景嶺鐵路仍然使用藤圈、手旗和電報系統來防止列車碰撞,故仍然可以見到火車上職員在列車高速經過時拋下藤圈的馬戲表演。

列車高速走過之時,藤圈拋上拋下之際,向華舉起手敬禮,火車鳴笛響應。這是他的例行公事——凡有列車在他工作時經過,他都會肅然向火車上的職員起敬。而各火車車長都會鳴笛回敬。數十年前,由於鐵路保養不佳,而附近山坡又經常有大石滾下,所以鐵路局便派出檢查員巡查路軌。那時檢查員需要向車上的人員敬禮,代表前路暢通。如果檢查員舉起一隻手,則代表需要慢駛;如果檢查員舉起一雙手,則代表需要停下來。幾乎所有在景嶺鐵路工作的人,都不會對他的敬禮陌生。自從進行斜坡維修工程後,巡邏員的人數減至一人,而主要的工作只是防止有人破壞路軌設施和整理雜物與雜草,敬禮已變得不再需要。不過,向華仍然堅持列車經過時的敬禮動作,而且敬禮還敬得特別用力。他在深山叢林裏,即使入黑還是用電筒仔細檢查每段路軌及斜坡,確保列車順利通過。

可惜的是,他的敬禮總有個結束的時候。年前,香城地鐵宣布成功收購鐵路公司,不久即宣佈引入新的《鐵路安全守則》。按照新守則,職員進入路軌範圍前,必須先向控制中心申請,檢查路軌的工作則只好留待列車服務終止後才能進行——連本身只是作為近郊非電氣化鐵路的景嶺鐵路都要執行。新的守則,更要求列車必須在接收到訊號系統發出的訊號才可以前進;未有現代化訊號系統的景嶺鐵路,也要裝設訊號系統。藤圈、手旗和電報機,大概都要成為絕響。

向華不久前收到「自願離職計劃」的邀請,他沒有接受。結果,新公司以「精神狀況不適宜工作」為由,將之解僱。收到大信封的向華,心裏一沉,然後把握最後七日,繼續在便道行走,一邊剪草,一邊撿起碎石。走到月圓橋,他發現有人鋪設電線;他走上前,問問這群工人在幹甚麼。「七天之後,這段鐵路便要實行新指引,所以我們要趕緊裝設新系統和燈號。」

走到新亞學院,列車剛好拋下籐圈。他肅然起敬,車上職員卻沒有半點反應。新的指引規定,職員不得隨意響號。附近的學生,先是一臉愕然,再是起哄。向華沒有半點怨言,繼續向前巡過。學生從車站的通告得知,向華即將失去工作——新的守則要在七天後實施。

翌日,向華經過新亞學院,向迎來的列車敬禮;沒有半點響聲。再翌日於是、再翌日於是、再翌日於是……

直至最後一日,在列車駛經前十五分鐘,車站月台上聚集了一群學生和職員。月台上蓋掛起了一條紅色的橫額,由學生以鐵路告示慣常使用的舊字體宋體,用白色油漆漆上「謝謝你」三隻字。

向華走到車站前,列車如常拋下籐圈,他如常肅然起敬。列車沒有響號,卻停了下來。

所有人都向著向華肅然起敬,持續了七十五秒:這天是他的七十五歲生日。

向華感動流涕,緩緩放下手,然後默默地走過最後的一段路。

兩天後,新聞傳來向華死亡的消息:那是在雨中,他在月圓橋上被洪水沖走。那天是農曆十五,本來應該看到月圓的日子。大概沒有人知道,他三十日前許下了甚麼樣的願;我們只知道,這座剛剛失去守護的月圓橋,卻是和景嶺鐵路的守護者一起消失。新亞書院的學生造了一塊紀念碑,放在原來月圓橋的位置,以紀念向華。他好像一直在敬禮,一直陪伴著景嶺鐵路,一直守護著火車軌。

數年之後,新的南北鐵路通車,同時景嶺鐵路則被取代而停辦。自此,向華大概在沒有機會向火車敬禮。紀念碑上鋪滿了塵埃、長上了青苔、鋪滿了污泥;褪色的文字裏,又增添了一份寂靜,又增添了一份滄桑。

不論是新亞的學生,鐵路的職員,還是香城的居民,大概都不會記得,景嶺鐵路上巡邏員的敬禮。

(圖片來自Miguel Alberto Cuello以CC BY-SA 3.0授權,取自Wikimedia Commons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

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。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